小学生眼中的“牛郎”，让教师们哑口无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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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在中华大地撒播了几千年的故事的主人公，牛郎大约很难想到，自己会被21世纪的小学生当成“流氓”。

这争议源于他“对夸姣日子的寻求”。在教育部统编版（以下简称“部编版”）小学语文五年级上册的讲义里，他原本人生困苦：爸爸妈妈双亡，被哥嫂欺压，没分得家产，只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。

直到有一天，老牛忽然开口说话：“明日黄昏时分会有些仙女在湖里洗澡……你要捡起那件粉红色的纱衣，跑到树林里等着，跟你要衣裳的那个仙女便是你的妻子。”次日，牛郎欣然前往。

讲堂上，一位男生立刻站起来指证：“我觉得牛郎是能吃官司的。拿他人衣服就算了，还窃视他人洗澡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分，前排有个男生一直把脸埋在臂膀里笑。

一位戴眼镜的女生不了解织女为什么要嫁给牛郎：“我觉得牛郎他要文明没文明，要钱没钱，要颜值也没颜值。”学生们又笑了。

一位重庆的小学教师曾将这段讲堂实录发到了交际媒体上。台下的笑声和疑问让教师们犯了难：这样的课文该怎样讲？

李富丽班上的学生。受访者供图

一

河南南阳的教师李富丽起先不了解。她问学生：“笑啥？”

“教师，我觉得牛郎好好色。”有个女生答复。

3年前，刚当上语文教师的李富丽从来没预想过这个问题，她乃至忘掉了其时是怎样跟学生解说的。本年，又有学生发问：“莫非织女没穿衣服，就跟牛郎说话了？”

孩子们在底下发笑时，江苏连云港的城镇小学教师杨琴芝也在台上笑了。这是她教语文28年以来，第一次在这个情节笑。

她手上的讲义是新换的。2017年，学校根据全国一致要求，把沿袭已久的江苏教育出版社的教材（以下简称“苏教版”）换成部编版。《牛郎织女》是整个五年级上册最长的一篇课文，大约2200字。它的教育重点是让学生们了解民间故事口耳相传的特色，能创造性地复述故事。

杨琴芝在备课时，发现了牛郎织女相会部分的改变——在苏教版课文里，没有盗衣结缘的情节。老牛仅仅告知牛郎：“湖边有一片树林。在树林里，你会遇到一位美丽的姑娘。”织女走来后，两人通过对话相识。

杨琴芝模糊觉得，部编版的情节“或许会引起孩子们的（反响）”。她了解了孩子们为什么笑，所以解说道：这是个民间故事，有幻想和虚拟的成分。“咱们日子在现代社会，假如遇到自己心爱的姑娘，是不能这样做的，特别从道德法治的视点。”

致力于课程立异的万物启蒙教育创始人钱锋曾在课上向男生发问：“假如你是娶不到老婆的牛郎，你要不要偷衣服？”

一个胖胖的男生答复：“不偷，这不道德。”

“假如不偷，或许你一辈子也娶不到老婆，也过不了男耕女织的夸姣日子，你偷不偷？”

那位男生再次动身：“做人要有道德。”

钱锋又问女生：“假如你是织女，后来知道了牛郎拿走衣服的本相，你还愿不乐意和他男耕女织？”

有女生说：“不乐意，不能诈骗爱情。”

“乐意的女生请举手？”他问。

没有一个人举手。

牛郎大约会觉得冤枉。据文献记载，他的故事从先秦时期始，历经许多版别，大多都以勤苦形象示人，直到1910年，才偷拿起织女的衣服——其时的《牛郎织女传》在前代文献的基础上，融入了民间的“毛衣女”故事。

“毛衣女”出自东晋时期的《搜神记》，其间记载：“豫章新喻县男人，见田中有六七女，皆衣毛衣，不知是鸟。爬行往，得其一女所解毛衣，取藏之。即往就诸鸟，诸鸟各飞走。一鸟独不得去。男人取以为妇，生三女。”

民国时期，京剧名家编列戏剧《银河配》，在此基础上强化了盗衣逼嫁的情节：牛郎盗取仙衣不肯偿还，钳制织女成婚，在老牛身后牛郎外出之际，织女才“披衣而逃”。

1955年起，牛郎织女“受邀”进入新我国的教科书。时任公民教育出版社社长的叶圣陶先生对其进行改造，让牛郎自动将衣服还给织女，两边互诉衷肠，自愿成婚。2001年审定教材时，苏教版又将盗衣情节完全删去，学生们与牛郎风平浪静十几年，直至新教材呈现。

从学术视点来看，“毛衣女”类型的故事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存在，也被称为天鹅童贞型、羽衣仙女型故事。我国具有现存最早的文本。学者们以为，这个故事的撒播或许与女神崇拜、飞鸟图腾崇拜、忌讳母题、抢婚风俗等有关。但问题是，孩子们能不能了解？

近几十年间的社会发展，就足以形成几代人之间的隔膜。出生于1976年的作家黄俏燕致力于收拾、重述我国民间故事。在她小时分，“压根没发现”牛郎与河里洗澡的织女相遇有什么问题。

“不是脱光的呀！只需3岁以下的小孩才会光着屁股洗澡。”她出生在广东东莞的村庄，那时分乡民们完毕农作，都去河里洗澡。男男女女，穿戴布衣，往水里一泡。洗好了，湿漉漉地出水，走回家才换干衣服。

“现在的小孩会提这样的问题，也是自然而然的，他们没有曾经农耕日子的知识，以为洗澡肯定是光着身子的，那（盗衣结缘）这一点便是需求改的。”黄俏燕说。

这3年间，李富丽教师发觉到了一些小心谨慎的改动。发下来的讲义上，先是“衣裳”变成了“纱衣”。本年，“洗澡”又被改成了“戏水”。但这仍不能使学生们满足，在1个月前的讲堂上，仍是有人说：“感觉牛郎很反常。”

李富丽根据课文的逻辑进行解说：脱掉的纱衣仅仅一件薄薄的外套，并不是没穿衣服；牛郎仅仅在树林里听着，没有偷看。

但当她把自己代入课文，也会觉得惧怕：“为什么这里有一个人，他知道我的衣服在哪，还知道我是谁，说咱俩加个老友，明日就成婚——这个人是神经病吧？”

她又在想，“是不是不能用现代人的思想去评判曩昔的故事？”

杨琴芝任教的小学校园。受访者供图

二

讲堂接着进行。新的问题又呈现了。

牛郎偿还纱衣后，两人聊了起来，织女表达了自己在天庭的劳累与不自在。牛郎所以说：“姑娘，已然天上没什么好，你就不用回去了。你能干活，我也能干活，咱们两个结了婚，一块儿在人世过一辈子吧。”

织女想了想，说：“你说得很对，咱们成婚，一块儿过日子吧。”

所以他们手拉着手，穿过树林，翻过山头，回到了草房。

有学生提出，这不契合实际：“一般得知道很长时间互相了解了之后，并且还要看对方家里有没有车、有没有位置，才干决议嫁不嫁给他。”

在这场教育现场会中，全国特级教师窦桂梅设置了角色扮演环节。有几位女生扮演仙女，劝止织女成婚：“天上的荣华富贵你不要，你去做人家的穷妻子，你图他什么呢？跟咱们回去吧。”“假如牛郎变心了可怎样办呢，这样就回不到天上了。你考虑这样的结果了吗？”

杨琴芝想，怎样才干让学生了解织女乐意留下的原因呢？她班上有15个学生是离婚家庭，“许多都是妈妈走了”。

杨琴芝告知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，在讲堂上最早质疑牛郎的女生，是个有些早熟的女孩。她喜爱一个六年级的男生，会自动给他写信，一下课就去教室门口找他。杨琴芝了解这种情感的萌发，但为了让女生收拢心思学习，就跟她谈心：“你这么优异，学习好，长得也好。你看那个男孩，学习欠好，个人卫生也欠好，脖子上积了一圈灰。你把精力放在学习上，考一个好的大学，里边优异的男孩多得是。”

在深圳教师王俏俏的班上，有个女生说，织女是“白富美”，牛郎配不上她。这个女孩上一年写下的新年期望是“永久独身”。王俏俏和她聊过几句，“她觉得男孩子太耽搁她了，她要考好成绩。”

学生们的主意变了，教研室里的评论也相同剧烈。“许多年青教师都不认同这个故事。谁家养一个女儿，能让她嫁给这样一个穷的年青人？甭说王母娘娘，现在的丈母娘能附和吗？”杨琴芝的搭档们商量着，要在讲堂上提示学生：“挑选爱人，是不能这么匆匆忙忙的。”

这篇课文让28岁的王俏俏觉得“十分不舒服”，在她看来，“织女全程都处于被迫的状况”。她决议把3课时合并成1课时来上。

备课时，她给牛郎求婚时的语句——“你能干活，我也能干活，咱们两个成婚”——下面划了条横线，批注：“牛也能干活，怎样不好牛成婚？”她想告知学生们，“婚姻不是这么简略的一个东西”。

课上，她抛出问题，让咱们找“令人不舒服的情节”。课后，又安置了一道习题：“织女贵为天帝之女，因婚后废织而被天帝所罚。关于天帝这一做法，有人附和，有人对立，谈谈你的观念。”

有个女生写道：“我对立，织女是个女的，早晚都要嫁人，放她自在不行吗？”

也有一个女生“对立”：“由于每一个人都要成婚生子，不能由于她是神就不能成婚生子。”王俏俏记住，这个女孩曾告知她，妈妈生了3个女儿，家里还想要弟弟，有时分会吵架。

她给这两个女生写下评语：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挑选，或许这仅仅一门选修课。”

王俏俏与男友爱情甚好。她十分垂青亲密关系，以为这是人类情感中夸姣的一环，仅仅“可遇不可求”——她排挤把婚姻当成一个有必要完结的使命。

关于小学生的教育，不管男孩女孩，她都期望先着重“独当一面”。

“夸姣的民间爱情故事有许多，梁山伯与祝英台就很好，为什么非要选牛郎织女？”王俏俏问。

三

黄俏燕以为，这是一个独特、实质的我国故事。

牛郎和织女的心意乃至先于情节树立——从它们作为两颗星星开端，就隔着银河迢迢相望。汉武帝刻立牛郎织女的石像，使他们具有品格，这是后来的事。

东汉时期，文人使牛郎织女发展出爱情，《古诗十九首·迢迢牵牛星》写出了恩爱夫妻备受别离之苦的意象，但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分隔。魏晋南北朝时期，道教文明昌盛，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也参加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线，人们开端考虑悲惨剧结局的成因。

有人写道，是牛郎为了迎娶织女，欠了天帝两万钱迟迟不还，被关入牢房而二人别离。有人说，牛郎织女受天帝指配成婚，但织女婚后因情废织，遭到天帝处分，两人别离。唐朝习尚更开，使织女成为花心放纵的形象，在与牛郎有婚约的前提下，仍下凡与人世墨客郭翰私会。直至明清，大都时分，这个故事的干流情节仍然是相爱、成婚、别离。

清末“盗衣”情节的参加，使故事的走向转了个弯。有学者计算发现，新我国建立前，牛郎盗取仙衣逼迫织女成婚、织女婚后设法逃离人世的文本占大都。直到新我国建立后，通过戏剧改进运动，牛郎织女的故事被建立为“劳作、爱情、反封建”的主题。作家艾青说：“要把牛郎和织女康复到劳作公民的原本面目。”

这份爱情通过绵长的发育，到了今日，“四大民间故事之一”的位置已建立无疑。黄俏燕以为，这是古代绵长农耕日子的一个缩影，包含牛的意向、配偶之爱、男耕女织的日子形式、勤劳的道德……“我国必定要有这样的故事，不然几千年的日子，咱们凭什么去回忆它？”

她说：“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咱们长大了，不再了解形象思想，而要用逻辑思想解读神话故事。”

在一次聚会上，她的朋友们聊起丑小鸭的故事。“有人就说，那些神话故事，真是应该灭绝掉。鸭子怎样就会变成天鹅？肯定是鸭妈妈跟一个天鹅在一起，越轨了，才有了一个私生蛋。”黄俏燕想，“假如我是个语文教师，这样的了解我是不会给分的，他底子读不明白这个故事。”

在她看来，解读神话和神话的仅有钥匙是标志。

希腊神话中有一个三头蛇怪，任何人只需看到她都会变成石头。黄俏燕上大学时读到，“我同学就说，古希腊不是现已有科学的萌发，怎样会发生这种故事？”黄俏燕刚好觉得，这是一个极好的故事，它标志着惊骇。“当一个人看到这么恐惧的东西，被吓呆了，就像石头相同，失掉了某种生命的生机，这便是隐喻和标志。”

“牛郎拿走织女的仙衣是不道德的行为，这仅仅十分表层的解读。”黄俏燕以为，仙衣标志着女人的自在。失掉某种自在，是成为妻子、母亲后，必定要承当的重担。“这便是婚姻的进程。”

四

关于织女的婚后日子，本年，李富丽决议上一堂争辩课。主题不再聚集于爱情，而是“织女有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自在”。

她安排学生站到教室后排的空地上，自在挑选，排列两队。讲话的要求是要为自己的观念找出根据，不管是从讲义中仍是从实际中。

一开端，两队人数适当。

“自在队”引用了课文——“天上尽管金碧辉煌，但是没有自在，她不喜爱。她喜爱人世的日子：跟牛郎一块儿干活，她喜爱；逗着兄妹俩玩，她喜爱；看门前小溪的水活泼地流曩昔，她喜爱；听晓风晚风轻轻地吹过树林，她喜爱。”——这里有一个“不喜爱”和五个“她喜爱”，所以织女获得了自在。

另一些学生不附和：天上要织彩锦，人世也要织布。除了织布，还要带孩子，织布的时分孩子在旁边吵，还要给牛郎煮饭。他们联想到自己的妈妈，如同人世的日子更累。

这一回合，实际论据打败了讲义论据，有两三个学生开端倒戈，站到了“不自在队”里。“这个班半数以上的小孩都是妈妈在家，爸爸在外面打工，他们触摸爸爸的时间比较少，只能看到妈妈每天都很忙。要么便是爸爸妈妈都在外打工，爷爷奶奶照料。”李富丽说。

两队的孩子跑来跑去，终究人数仍是差不多相等。

最终，李富丽表达了自己的态度：织女对自己的日子是有挑选权的。她不想在天庭日子，就下凡来，是她挑选了在人世的日子方式，而不是挑选了牛郎这个人。从外人的视点看，她没有独身时自在，但从她自己的感触而言——自在和夸姣或许便是一种感触——那么“她喜爱”。

有学生点了允许。

李富丽觉得，关于五年级的小孩来说，教师的引导是有用的。这也是杨芝华眼里“教师的才智”——在详细的教育情境中，用剖析和评论填平问题的沟壑，把夸姣留下，把糟粕丢掉。

“教育是一个长线的进程，有时分对一篇课文发生激烈的知道是在好久今后。”李富丽觉得，没必要在这一时删去它。

“当一个文学作品发生争议，便是它代表的那个时代与当下盛行的社会思潮发生了磕碰。社会在变，观念在变，说不定再过几年，又会有一些不相同。”李富丽说，教师最好不要站在一种观念的对立面，在掌握真善美的基础上，任孩子们自在发挥，多给他们供给不同版别的故事，让他们了解到民间故事口耳相传的特色——这才是这一课的语文要素。

口耳相传的故事，终究是会变的。“只需它是活生生地存在着，而不是变成古籍记载或是化石，那它终究是会跟着人类历史进程的推进而改变的。”黄俏燕说，她忧虑的不是变成什么样，而是“还会不会有民间故事”。这是她这十几年来重述民间故事的初衷。

黄俏燕的爷爷是位瞎子，讲得一口精妙绝伦的故事。小时分，她不肯让妈妈出门干活，哭哭啼啼时，爷爷就把她抱起来，跟她讲蟾蜍仔、狗耕田、卖香屁的故事。讲完，他便说：“现在轮到你讲。”这样小孙女就无法跑出去玩，不会掉进江里被水冲走。

“民间故事是真实需求在日子中叙述的，现在如同现已没有这种土壤了——在咱们村的日子中，这些故事现已没有人在讲了。”黄俏燕说。

听着故事长大的黄俏燕，后来成为一名村庄中学教师。故事仍对她有法力。怀孕时，她孕吐不止，就和老公去东莞市图书馆借故事集回来看。老公意外离世后，她单独育婴儿子长大，仍给他讲蟾蜍仔、狗耕田、卖香屁的故事，他很爱听。

直到上初中，儿子喜爱上物理、化学，对科学发生极大的爱好，似乎进入了一个新天地。他说：“妈妈，你曾经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哄人的。我可以用化学方程式证明，屁底子就不或许是香的！”

黄俏燕哈哈大笑，她没去辩驳这个科学少年。

“他总会找到某些时间，看到这些故事的含义。咱们终归是日子中的人。”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李富丽、杨琴芝、王俏俏均为化名）

来历：我国青年报

（来历：我国青年报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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